C29.校船夜话

C29.校船夜话 #

凌晨三点多,除了崔觉这种夜行动物,其他几个人都哈欠连天。尚水君和校船师傅聊了两句便进了船舱,葛子闲吵吵着要补觉,拉着夏禹也一起进去了。他不想跟去凑热闹,干脆在甲板上席地而坐。

“崔觉。”姚心烛的声音冷不丁在旁边冒出来。

他靠着身后的箱子,正在闭目养神。“嗯,怎么了。”

“你这一个月在学校里一个人呆着,不觉得孤单吗?”

“我都习惯了,还好。”

声音的来源由高变低,他知道她在自己面前蹲下来了。很多时候他都觉得,姚心烛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猫,要定期喂食,定期摸头,定期关心。

“真的?你没和你室友一起去哪里玩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都不出来透透气吗?地下城那么闷。”

“有时候会到地面上散散步。”

“对了,我还有个问题……”

“我也有个问题。”崔觉打断她,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,“你为什么这么多问题?”

“这个嘛,”姚心烛想了一会儿,“因为我妈妈说,如果想和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做朋友,就得问他问题。他觉得你是真心对他感兴趣,才会开口说话。”

“……”崔觉的笑有点绷不住了,“你是对交朋友有什么执念吗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人和人不是非要做朋友,也可以是路人关系,同学关系,队友关系。”

姚心烛显然没听懂,语气甚至有些委屈:“我们不是朋友吗?那上学期我们一起玩了那么多次,你还总是陪我去地下城买东西呢?”

崔觉被反噎一句,不知如何回答。“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姚心烛低着头没说话,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型犬。

行吧,还不高兴了。他沉默片刻,问:“你妈妈做什么的?”

“干嘛突然问我?”

他无奈道:“你不是说,想做朋友就要问问题吗。”

姚心烛小声嘟囔了什么,还是爬到他身边抱着膝盖坐下来。“她是记者。不过她也很会画画,以前还做过插画家,专门画小狗的,说不定你还看过她的画册。”

“我不喜欢宠物。”

“你对狗毛过敏吗?”

“不过敏。小时候被狼狗追过而已。”

“难怪。多大的时候?”

“六岁吧。”崔觉把问题抛了回去,“怎么又变成你问我了,我问你吧。你爸爸做什么的?”

“他是高中历史老师,大书虫,什么书都看过。我们家别的不多,就是书多。卧室里有书,沙发上有书,马桶上也有书。不过我和我妈妈都不爱看,所以只有我爸爸是近视眼。”

他问什么她就讲什么,远到童年时代的一个印象深刻的梦,近到昨天尝到的甜点铺新品。姚心烛说话时灿烂的表情让崔觉心情复杂。他极少去思考人际关系,但他偶尔会疑惑,这个小孩不知疲倦地关照自己是为了什么。

没有理由的亲近是戏弄,不求回报的付出是圈套。

或者她只是一个没有在四周建起藩篱的孩子而已。他觉得荒唐,又替自己感到些许可悲。

船舱内一片宁静,那两个聒噪的男生应该已经睡着了。崔觉看了一眼靠在箱子上入眠的姚心烛,起身去船舱拿水喝。

他边喝着水,边看向坐在藤编椅上的尚水君。她的左手垂在椅侧,右手支撑着额角,面朝舱外的月光。即便看不到正脸,从背影也看得出她的忧思。

崔觉放下纸杯,悄无声息地离开。

“你晚上不睡,白天要怎么赶路?”

校长到底还是校长,即便他不发出一丁点声音,她背对着人也知道是谁来了。

“您不也没睡。”他说。

尚水君起身面向他,“走吧,一起去外面看看。”

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甲板上。

夏夜的风从头发、指缝、种种有空隙的地方穿过,仿佛要冲洗掉什么脏东西一样,勤快得让人受宠若惊。四下漆黑看不见任何参照物,如果不是风与水声的存在,人会误以为这是一艘在黑色虚空中行进的船,没有方向,没有终点。

“这个学期适应得还好吧。”她说。

“挺好。”

“开学那天你那么快冲进来,门卫都追不上你,是不是因为那时候我坚持把你要过来,你心里有怪罪?”

“您多虑了。”崔觉的嘴角小幅度向上扬起,“当时两边起冲突,带我的灵探受伤了,那时候如果不跑,我只能成拖累。跑到学校门口,因为没有入学证明被拦住了,担心后面人追上,才直接冲进来的。”

“这么说,你一开始就是偏向天行的?”

又在套话了。

他模棱两可地答:“随您怎么想都可以。”

尚水君笑了。她把目光投向睡着的姚心烛,轻声说:“看看你的同龄人,十三四岁应该是那样子才对。崔觉同学,什么时候你能告诉大家,你去过什么地方,经历过什么故事?”

“这么问我有点意外。我还以为以君师的能力,不用我说也猜得出来。”

她摇着头说:“我是人,不是读心师。我能感受到的,只是你愿意让我感受到的部分。我能察觉到你来到船舱,是因为你对我的戒心还没高到生人勿近的地步。”

这倒是个新鲜说法。

两人面朝无尽的黑色,陷入沉默。风不再亲昵急迫地扑上来,船速似乎慢了下来,直到停下。

尚水君喃喃自语了什么,随即转过身。校船师傅正朝着他们小跑过来,一脸为难:“校长。”

她问:“师傅,离停泊点还有段距离吧,船怎么停了?”

“前面没有水路了,估计得你们下去走了。”

“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。”她眉头紧蹙,撑着栏杆查看船下方。崔觉跟着她一起往下望,可惜夜间视力不好,他什么也看不到。

被三人动静吵醒的姚心烛揉着眼睛问:“发生什么了?”

另外两个身影也刚好从船舱里走出来。夏禹顶着鸡窝头摇摇晃晃,葛子闲还没完全睁开眼。所有人都醒来之后,船上重新闹腾了起来。

“君师,今天怎么开了一个小时就到了?”葛子闲说话的时候还在打哈欠。

“到这里就没有水路了,得辛苦大家下去多走一个小时。”

“不是吧!为什么突然就没有水路了?”

“一句两句还解释不清楚。大家先下船,我们要在日出前到停泊点和其他人汇合。”尚水君说着转头,“心烛,你走最前面吧。”

“我?”睡眼惺忪的小姑娘立马清醒了。

尚水君温柔一笑:“我们只有你一个光系灵师,给队伍照明的任务就拜托你了。”

姚心烛紧张道:“可是我还没学过照明咒啊。”

“小姑娘,你看这个怎么样?”校船师傅指着崔觉身边箱子上的一盏琉璃提灯。

这提灯看上去年岁不小,中央的光摇曳不定,是快要熄火了的模样。灯身共有八面,皆由琉璃制成,晶莹剔透。手柄弯曲不平,像是随便从哪棵大树上折下来的。灯的顶部形似屋顶,与底座、手柄属同一种木头的材质。

“灯可以呀。我来拿灯吧。”姚心烛说着捡起提灯。

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手柄的一刹那,底座中央快要燃尽的灯芯猛然抬头,像一簇在濒死边缘的火苗被氧气所解救,灯光大口地吸气、呼气,将满腔的求生欲倾泻而出,一时间竟使这一片黑暗的空间亮如白昼。

除了姚心烛和尚水君,所有人都抬手试图挡住刺眼灯光,却是无济于事。夏禹在旁边闭着眼睛喊:“要闪瞎了,姚心烛,能不能让这个灯消停消停?”

“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啊!”

“你先把那个灯放下!”

姚心烛只好伸手把灯放回去。在她还没脱手时,灯光忽然恢复了人眼可接受的亮度,灯身开始缓缓旋转,像是在全方位展示自己的玲珑八面。这八面都有色泽上细微的差别,由深至浅,第一面是赭色,转到最后一面时已成了淡淡的黄色。

尚水君失笑道:“这灯很喜欢你呢。你一拿起它就心花怒放,你一放下它就怕了,赶紧表明方才是自己失态。”

“真的吗?”姚心烛惊奇地低头看这灯。

灯芯竟弯下身点了两下头,光也随之摇晃。

葛子闲感叹道:“这年头灯都要成精了,云大头为什么还没悟清楚啊。”

“大家抓紧时间赶路吧。”尚水君说,“心烛,你走前面。”

他们与校船师傅告别,依次下船。

姚心烛走在队伍前方,身后跟着夏禹和葛子闲,尚水君则与崔觉并排走在最后。五个人走在提灯照亮的一圈光里,在没有路灯的土地上,像一只永不萎缩的球,容纳着孩子们对夜与未知的胆怯,在那片黑色里坚强地滚动着。

一行人走了许久,直到天际渐渐泛白,灯光随之黯淡下去。姚心烛视力好,先看到了远处的一青一红两个身影。

“我看到她们了!”她说着跑了起来,“荣荣,源儿——”

两个女孩也加快了脚步跑过来。她们都已换上了校服,何逐荣背着两人的包,姜源儿怀里抱着一只熟睡的小猴子。

“君师好。”何逐荣向校长问好之后扯开嗓子喊道,“葛子闲,你不是说四点半吗,怎么才来啊?现在都五点半了,马上要日出了!”

“我们坐船坐到一半没水了,就靠两条腿干走过来的。”葛子闲走过去把她肩膀一勾,“一个月没见,你一开口说点好听的行不。”

“你说清楚,什么叫没水了?”

夏禹接话道:“那一段重生河变成陆地了。”

姚心烛也拉着姜源儿小声问:“源儿你怎么把学校里的动物带下去了,不是违规的吗?”

“它赖着我不愿意走,我也没办法的。”

“就让它跟着吧,你们平日多与动物接触接触也是好的。”尚水君说完,轻轻拍手,“好了,我现在和大家通报一下具体任务。”

孩子们都转头望向校长。

“近日苍生盘遭人入侵,神树枯萎,穹下干旱。危机事务部已介入,初步判断入侵者使用了禁术攻击水系,但至今仍未找到入侵者。天行近七成的老师已出动协助危机事务部,计划在三天内找到线索。我原本是来与他们会合,你们的组长夏禹同学为你们申请了同行机会,我便借实践课的名义申请将你们带到穹下,一同寻找水源。此次任务困难重重,前路尚不明朗,你们是否有决心与胆量走到最后?”

何逐荣率先举手:“我反正没二话。出来之前我就知道这回不是闹着玩儿的。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嘛,怕什么。”

葛子闲大大咧咧地附和:“有校长您在,咱几个可以放一万个心。”

“而且我还捡了个好有灵气的灯,是好兆头!”姚心烛举起手里的八面琉璃灯。

姜源儿也点头道:“君师放心,我们都做好心理准备了。”

夏禹因自己的决定得到组员的一致认可而十分受用:“大家态度都挺坚决的。君师,咱们可以出发了吧。”

“崔觉,你呢?”姚心烛忽然问。

六个人纷纷回头,六道视线都聚焦于一处。

“我人在意志在。”崔觉语气平淡,“不必过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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