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28.穹下干旱 #
夏禹洗完澡回大通铺的时候,所有人早都入睡了。他醒着躺了很久,翻了个身,木筏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一分。他枕着手臂瞥了眼身下的河面,此时的重生河漆黑死寂,显得它的名字也有些荒诞。
开学第一天出现的鱼妇小姬直到今天都没有露面过,河里的水系妖精们也不知去向。水系几位老师虽是注意到了,却都一致默认它们是组团去下游串门儿了。
人们习惯了和平宁静的年代,对许多蛛丝马迹都满不在意,直至最后的危机降临,他们也会以为这是一次毫无预兆的意外。
单廷廷的鼾声在旁边有规律地打起了节拍,夏禹戴着耳塞也防不住这无孔不入的呼噜。他烦躁地坐起来,把木筏子牵到岸边,临走前没好气地把单廷廷的木筏子踹了一脚。等下学期开学,他第一件事就是学静音咒。
夏禹沿着河流方向往前走,远远看见金枪堂在黑夜中依然泛着浮夸的金光,和山顶上从不熄灯的光霁阁遥相呼应。现在是凌晨两点半,姚心烛和葛子闲应该都已经在做梦了。
一个身影匆匆从重生桥的台阶跃下来。夏禹看清了来人的面孔,喊道:“君师。”
尚水君清丽的脸这次有些反常的凝重:“小禹?你这么晚还不睡觉,怎么还在外面闲逛。”
“我睡不着,旁边人呼噜声太大了。”
她点点头,呼吸急促:“现在有要事处理,我先走了。”
“是什么事?”
她停下脚步。
夏禹试探道:“商羊长老求了雨还是没解决问题吗?”
尚水君沉默片刻,转过来面对他:“求雨只是为了解救神树,并不能在根源上解决问题。”
“猜到了。”夏禹一点也不意外,“苍生盘的入侵者抓不到,一百个商羊长老也没用。”
“现在初步判断入侵者是奔着水系去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危机事务部来了紧急通知。穹下突发干旱,我们要安排人手去解决。”
从苍生盘检修那次意外为开端,再到亲眼目睹千年神树枯萎,他就知道自己撞上学校的各种突发事件已经不稀奇了。第一次心有余悸,几个晚上没睡好。第二次有经验了,知道办法总比问题多。第三次,那必然已经练成强心脏了。
夏禹没说话,调整了一下站姿腰杆立直,正色看着她。
校长似乎已经对他某些小动作代表的含义了然于心了:“你这意思是你也想去?”
“可以吗?我们组其他人也可以去吧。”
“可以是可以。”她稍作停顿,“不过,带领未成年灵师到穹下执行任务,需要通过教育部审批。”
“这也不算执行任务,到时候如果查下来,就说是我们跟着您一起去上实践课。”
她的语气逐渐变得轻盈:“你怎么知道你的组员愿意和你一起去?”
一只蚊子停留在夏禹的小臂上,他一巴掌准确地拍上去。“我是组长,有机会就帮他们争取一下。责任我尽到了,去不去是他们的事。”
“你还挺有个性。”她微微笑了,“放了假不想过,要去给自己找点事情折腾。”
“那您是同意了?”
“看你能不能把你们组的都叫齐吧。六系缺一不可,要去就一起去。”
夏禹点头:“行,我现在就叫醒他们。”
“给你们半小时,三点在马厩集合。还有几个在穹下的,让他们四点半在校船停泊点等候。”
“我们不坐校车走?”
“校车开动起来动静太大了。”她说着,晃了晃食指勾住的钥匙圈,“而且你们不想坐一次骑云马么?”
接下来叫醒熟睡中的队友这种苦差事当然是他一个人来做。
“子闲,快起来快起来。”
“大晚上的,大王您又要使唤小的干嘛去啊?”葛子闲睡眼惺忪地出现在云镜里,顶着一头乱毛和一张皱巴巴的脸,毫无形象可言。
“叫你是有正事,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跟着校长一起到穹下跑任务,你就说去不去吧,啊?”
葛子闲也没多磨叽,打了个哈欠答应下来:“喳——”
至于姚心烛就不那么好叫了。他其实也知道,把这位三好学生叫醒之后他将得到一个功夫了得的暴走萝莉,但是硬着头皮他也得上啊。
“神经病啊你,现在几点钟你跟我开什么云镜啊,开玩笑吧?”
“这事儿缺了你不行啊祖宗。”
“你不缺我,你缺德!天大的事明天再说,夏禹你给我等着!”
“哎等等,”夏禹急中生智,“君师说骑云马是高年级才能坐的,你确定不来?”
之后他在马厩边闻了二十多分钟的马粪味,终于把两个人等到了。葛子闲什么都没带,倒是脸也洗干净了,穿得也人模人样的,看样子是半个小时都用来捯饬自己了。姚心烛背着一个帆布包,一头短发还保持着炸毛的状态,不过表情已经恢复稳定值了。
夏禹谨慎地上前一步:“你下来的挺快的。”
“我把提灯鱼叫醒了,它开校车给我送下来的。”
他问:“你那包里带什么了?”
“小风扇,餐巾纸,都是些小东西。”她拍了拍肩上的包,“哥,既然都回穹下了,到时候能不能回家拿点东西?”
听这语气是没事了。
“君师告诉我的那个停泊点离咱们家挺远的,应该回不去。”夏禹说着,把尚水君给的钥匙拿出来,开了马厩的锁。里面熟睡着的马看上去和普通的马没有太大差别,皮毛是一样油亮的红棕色,拉的屎也是一样的臭。
葛子闲嫌弃马厩脏已经站到一边去了,捏着鼻子说:“我把荣姐叫上了。源儿和崔觉你们联系了吗?”
夏禹说:“源儿我叫上了。”
“那个,崔觉我没……”姚心烛正说着,忽然惊讶地直起身,看向旁边的转角处,“崔觉?”
两个男孩子都没发现旁边来了个人。穿着鸦青色校服的男孩半个身子藏在夜里,听到姚心烛的呼唤才从一片黑色中踏出来。
“地系的不是都回家了吗,你怎么还留在学校啊?”她问。
“嗯,没回去。”
崔觉看也没看夏禹一眼,经过他身侧,推开马厩的门,径直走向最近的那匹。他顺着它的红鬃抚摸了几下,又吹了声口哨,直到马睁开眼,咴咴儿地叫了一声。他一踩马镫,轻巧地翻上了马背。
“你留校也不告诉我们,放假期间可以一起玩啊,大家一个多月了都没见到你。”
“没事。我也不是一直都呆在学校。”
崔觉握着缰绳回头和姚心烛说话,夏禹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左脸。严格意义上他其实没有仔细端详过这个队友的长相,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把正脸对着自己,一副所有人在他那里都是弱智的态度。也不知道姚心烛这丫头是怎么和这种人处成朋友的,换了他可是待一分钟就想干架。
“还有我刚才开云镜你都没接,你怎么知道要来的?”
“校长通知我了。”他朝他们后方扬了扬下巴,“呢,来了。”
尚水君换了身更轻便的短装,短发别到耳后,比往常少了点仙气,多了些真实感。夏禹对于她这种状态甚至有点预感——接下来无论是什么难事,她一定会办得干脆利落。
“留校的都在这儿了?”她环顾四周,“还剩两个通知到了吧。”
夏禹点头:“通知了,他们四点半到停泊点等我们。”
“好。其他留校的老师已经先行出发,我们这边要加快速度了。”尚水君把目光投向马厩里的男孩,“崔觉,你帮其他同学熟悉一下骑云马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被要求给人做示范。崔觉皱眉思索了一下,还是从马背上翻了下来。
骑云马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,校长竟然要几个没有骑马经验的小屁孩一上来就骑会飞的马,他也没想到她心大到这个程度,连教都不亲自来教。这三个人也够糊涂,学了几个能让天花板下雨下雪的符咒就以为自己能上天入地了,还敢跟去穹下掺和危机事务部的事情。这几个人中间就只有夏禹脑子好使一点,可惜争强好胜,脸皮还薄,到时候最先翻车的就是他这类人。
他走到姚心烛跟前,她在几匹马中选来选去挑不出来,他拍了拍最小的那一匹说:“别选了,就这匹了。你来摸摸它的脖子。”
她用食指尖小心地刮了一下。崔觉感到好笑:“是摸,不是点,整个手要贴上去。”
姚心烛颤颤巍巍地摸了一下马的脖子,又回头看他。
“口哨会吹吗?”
她摇头如拨浪鼓。
“像这样。”崔觉把食指和拇指放进唇间,吹出一个响哨。
小马应声睁开眼,脑袋蹭了蹭姚心烛的手掌心。她叫了一声下意识把手抽回来,又抱歉地对它说:“对不起啊,我没有不喜欢你,我就是容易条件反射。”
崔觉扶着她踩上马镫,在马背上坐稳。姚心烛学着和小马慢慢亲近,他嘱咐道:“其它哪里都可以碰,不要抓它的耳朵,它会害怕。”
夏禹和葛子闲都学着叫醒了各自的马,像模像样地跨坐在马背上。尚水君驾着马从他们身边走过,挨个检查了一遍。“都准备好了吗?等会儿我走最前面,崔觉你垫后,照顾一下队友们。”
崔觉点头,无意间扫视过去,发现夏禹正看着自己,两人的目光对上一瞬,即刻又分开了。
“你到我前面去。”夏禹推了姚心烛一把,她的小马就乖乖走到前边去了。
葛子闲大为震撼:“这马听得懂人话?”
“骑云马通人性,除了不说人话,人的事情都懂。我这匹是领头马,我给指令,后面的马就都会跟着它。大家只用在马背上坐好就行了。”
尚水君说完,俯下身在马的耳边低语了几句。那匹健硕的马昂首,发号施令般地扬起前蹄,后边的小马们纷纷附和它。接着没有任何蓄势地,它猛然向前发力奔跑起来,后边的四匹马在扬尘中紧随其后。三个没有坐过骑云马的人都差点被猝不及防的起势甩下来,姚心烛突发的惊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,又立马被她咽了下去。
它们接连踩着峭壁上的石块向上飞跃,每一次弹跳都有被蹬掉的碎石从高空落下。前面的夏禹扯着嗓子对姚心烛喊:“别看下面啊,看上面!”
“我知道!”
崔觉想起来端午节那天他和姚心烛去地下城,她因为有恐高症,死活不愿意走悬空楼梯。他仰头望去,明月当空,领头马威风凛凛,已经跃上了一片云。
葛子闲的马恰好与他并行,凑过来唠嗑了起来。“小崔,你怎么这么熟悉骑云马啊?”
一个比他少吃了五年饭的后辈这么不知轻重地喊他“小崔”,要是他换一副皮囊,早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嘲笑这几个小孩了。转念一想,不知者不罪,算了。
两匹马踩在不同的云上,两人之间距离一下近一下远,他也听不清葛子闲的声音,就随口应道:“以前骑过。你想学吗?”
“以前骑过?你什么时候骑的,这学期?”葛子闲被马颠簸得一个晃悠,“唉哟,这马有点野。”
崔觉趴在马背上侧过脸,端详着他前后摇摆的凌乱姿态。“之前没见你对我这么感兴趣啊。”
“瞎说什么,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的。”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,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“你太让我伤心了小崔,”葛子闲总算找到平衡点把身体稳了下来,“我一开始就说咱们俩住得近可以一起上学,是你喜欢自己走,我能怎么办啊。你这么自闭,要不是妹妹总带你一起参加活动,我看你一个人呆着都要长蘑菇了。”
金系的人的确很会说话,用词这么谨慎,都没有用‘不合群’来形容他。
崔觉把目光投向前方:“在你看来喜欢一个人呆着就是自闭?你跟姜源儿也说过这话吗?”
“源儿那不叫自闭,那叫,”葛子闲斟酌了半天,挤出两个字,“害羞。”
“这两个词有区别?”
“区别大了,害羞是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想掺和进来,自闭是压根就不想和大家待在一起。只要有人喊她来,源儿还是蛮喜欢和我们一起的。你就完全不一样了,能不来就不来。对吧?”
崔觉也就是敷衍一问,没想到葛子闲真的找了个正儿八经的回答出来。
“哎,我刚才问你是什么时候坐过骑云马,你怎么扯那么远去了?”
骑云马们逐渐拉开了距离,也隔开了喋喋不休的葛子闲。道路上没有一盏明灯,崔觉借着月光望去,已经看得见静静停泊在岸边的校船。
尚水君率先翻身下马,又帮姚心烛下了地。大家挨个登上校船,正好碰上校船师傅走出来。
“真不好意思,这么晚把您叫起来。”她说。
“您客气了,这是我的分内之事。不过,这次水路恐怕不好走。”
“怎么?”
“咱们上去再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