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2.水墨画课

C2.水墨画课 #

在去上课的路上,夏禹就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告诉姚心烛。

姚叔叔以前提过不要和他闺女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,因为她“思维有些跳脱”。而姚叔叔字典里的“有些”和夏禹概念里的“有些”显然不在同一个量级。

“你没觉得你这几天总是失眠,这件事很奇怪吗?”

“不觉得。”

“我的意思是,你的身体让你失眠,就是为了让你看到那个蛇和乌龟的图案的!”

夏禹企图用看傻子的目光阻止姚心烛说下去:“祖宗,您真的真的想多了。”

“肯定是只给你一个人看的。”她的口吻认真得像在阐述事实,“就和小说里写的一样,有些东西如果只有你看到,就说明你和别人不一样,你有单人任务了。”

“你还能说得再离谱一点吗?”

两个人就这么吵吵嚷嚷地走到了画室所在的那栋楼。

上学期他们每周都来这里学水墨画,教课的是一个老先生。老先生就住在画室里,钟爱绿植却不喜欢花,整屋子都是绿色,有时候桌子上还会爬虫,常常在他们画画时跑到画卷上捣乱。他们跟这个老先生上课有大半年了,他学识渊博,人也十分和蔼,好端端的突然换了个新老师,夏禹心里多少有些抗拒。

电梯门打开,夏禹立马发现画室门口的那一大盆文竹不见了,换成了好几大盆花,还都是些他不知名字的漂亮花儿。白的,淡粉的,鲜红的,长得相当茂盛,香了整条走廊。

他伸手在门上叩了两下,随即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了门口。

“姚同学和夏同学?请进,请进。”

新老师身材纤瘦,相比之前那位留着八字胡的老先生,他没有一丁点儿大隐于市的气质。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衫,看上去就像公司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拘谨的新入职员工。他说话时两手扣在一起,左手的指甲盖一直在刮着右手的虎口,比两个孩子还要紧张。

“你们来得挺早呀。”

姚心烛点头:“我们下了课就来了,学校离画室不远。”

“先坐。”新老师转身去饮水机打水,拿着两只纸杯走过来,“我没记错的话,你们俩的父母是朋友吧?”

“我爸爸和他爸爸是同学,很小就认识了。我妈妈……”

姚心烛这个不长心眼的跟谁都自来熟,刚见第一面就要把家底都翻出来给人家看了。夏禹及时岔开话题:“老师,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姓什么呢?”

“哎。差点忘了自我介绍。”新老师清了清嗓子,“老师姓毛,教画画也有五年了。我已经和之前的老先生了解过了,你们俩都有素描和油画的基础,从他提供给我的作业来看,水墨画的基本功打得不错。”

夏禹打量着全新的室内装潢:“老先生为什么不教我们了?”

“他回老家了,但又舍不得把画室关掉,就在网上发布转让信息。我刚来这个城市不久,正好就接上了。”

“请问,门口的花是您自己种的吗?”姚心烛指着身后,“我爸爸就很喜欢去花市买花,但他从来买不到门口开得那么好、那么香的花。”

“这个,怎么说呢——是,又不是。”他腼腆地回答,“我先卖个关子,很多东西都要靠你们自己观察。”

从“卖个关子”这句话开始夏禹就暗暗不爽。这种没什么资历还要故作神秘的人,教学风格也是莫名其妙,在第一堂课上居然说今天自己什么也不教,只提供笔墨纸砚,想画什么就画什么。这是哪门子教法?

夏禹心有异议,姚心烛看起来却高兴得不得了,麻利地研墨、铺卷,提笔作势。

他侧过头低声说:“要真像他这么教就能开班,还不如让你妈支棱个画室起来教我们。”

“你没听他刚才说吗,第一堂课就要看看我们脑子里有什么东西,才能‘因材施教’。别讲小话了,赶紧画吧。”

夏禹不情愿地将宣纸推开,又顺势瞥了一眼毛老师。

他正坐在窗下的那把红木雕花椅子上,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藏青色封皮的线装书。

夜幕深沉,街对面的那栋楼只有零星几扇窗是亮着灯的。恰好在夏禹望过去的时候,某扇窗内的人将灯熄灭了。

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
夏禹闭上眼,早上看到的那个图案在他的脑海里沉沉浮浮。即便在他下笔勾勒时,他看不见眼前的宣纸,思绪依然浸在那片深蓝之中。

画一条河吧。不过河得在天上,河里要添几颗星星当作卵石,那些肥瘦不一的云当作锦鲤,一支弯弯的月亮当作落入河底的弓。

当然了,蛇与乌龟都要在这条河里。

那条蛇是什么样子的?它应该在游动,如同湖海的波纹,仙娥的披帛。

而那只乌龟呢?它的背上应该镌刻着古老的铭文,等待某个能读懂的人前去阅览。

可是它们的来路无人知晓,它们的去处无人追寻。

墨与宣纸的味道盖过了门口的花香。画室如此安静,只能听到微型山水盆景上滴落的水声,还有毛老师偶尔的翻书声。

夏禹勾了最后一笔,“我画完了。”

毛老师放下了书从沙发上起身,走到他身边扫了一眼:“《天河》。”

接着又踱到姚心烛身边,“这幅叫《灯谜》。你们俩都很会起名字啊。”

夏禹撑着桌子凑过去看,姚心烛正在给自己的画落款“灯谜”二字,在后面写下谜语的内容。她画的是一个提着灯的小人儿,小人儿站在一溜挂着谜语的灯笼下,疑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灯。

姚心烛把笔搁下,介绍道:“这幅画画的是元宵节,有一个小女孩在猜灯谜。诶,正好你们猜猜这个谜语吧——大小参差,打一字。”

夏禹想了想,答:“奈。”

“不对,中间多了两横。”

他皱着眉头左看右看,站在他身后的毛老师替他回答道:“灯。”

“对了!”姚心烛雀跃道,“‘大’的那一横和‘小’的那两点交换位置,合在一起就是灯。”

他点头:“灯谜,打一字却是‘灯’。谜语本身便是答案,所以这个小女孩会觉得疑惑。是这个意思吗?”

“好厉害,这就是我想说的!”

“这寓意挺有意思,你怎么想到的?”

“今年元宵节我们全家一起去看了花灯,所有的灯谜我爸爸都能猜中,只有这一个想不出来。我觉得这肯定是最难的一个谜语了,没想到您这么快就猜到啦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毛老师说着,又把旁边那幅《天河》拿起来,“夏同学,你这幅又有什么寓意?”

夏禹的毛笔正在他手指间旋转,几粒墨点飞到了姚心烛的围裙没覆盖到的白色袖子上。

“喂,能不能别转笔了!”

他抽了张餐巾纸递过去:“没什么寓意,就是想到了一个画面,觉得好看就画了。”

“河里有鱼,有乌龟,有蛇,还有星星月亮和云。”老师仔细端详了一番,“你想画河里的东西飞到天上,还是想画天上的东西掉进河里?”

姚心烛评价道:“正着放就是飞到天上,倒着放就是掉进河里,应该是这个意思?”

“不错,画得好啊夏同学。”毛老师赞赏地点头。

作者一句话还没说,这俩人就帮他把阅读理解全做完了?姚心烛也就算了,语文课代表的职业毛病。但这个毛老师能出来开班带课,不会就是靠他吹学生马屁吹出来的吧?

水墨画课结束时,毛老师把两个人的画卷好,分别用细麻绳捆起来让他们带回家收藏。姚心烛对自己的画爱不释手,没想到回家的路上忽然下了场雨把她的画淋湿了,而夏禹装在包里的画却安然无恙。

她拿着那卷湿漉漉的画欲哭无泪:“也就十几分钟的路,天要下雨,就不能等我回了家再下吗?”

“说实话,你那副画的墨太重了,不好看,洒点水挺好的。”

“你给我站住!”

夏禹幸灾乐祸地在前面喊:“姚心烛,练练短跑吧你。每次都打不到我,怎么回事啊?”

姚心烛进家门的时候脸都是给他气红的,哐当一下把门关上,留给他一个势不两立的背影。夏禹从小以逗小青梅为乐,心情愉悦地回了自家。

姚心烛这天晚上睡得格外不安稳。睡梦中总有些人影在她眼前晃动,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孔。

“一,二,三,四,五,六。”她一边数,一边追着黑暗中那几个人影。

他们吵吵嚷嚷的,大步往前走,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。

她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去:“你们走太快了,等等我!”

六个人影没一个回头,依旧嬉笑玩闹着,全当她是空气。这地方连一个路灯都没有,她想看清这几个人的脸,无奈没有光线,怎么努力都看不见。

她就这么迷迷糊糊躺了几个小时,辗转反侧,梦境重复了一次又一次。只要她重新入睡,看到的画面便是那六个神秘的人影。

她被这个梦折腾得满身是汗,在最后一次醒来时,她终于坐了起来,靠着枕头打了个哈欠。此时她才发现,书桌那边正泛着光,桌上的小盆栽、笔筒、木雕娃娃全都被照亮了。

姚心烛被亮得眯起了眼睛:“唉,我记得我关了台灯啊。”

她下了床,光脚摸索过去。

亮的却不是台灯。

她昏昏欲睡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。

那张被雨淋湿的画摊开在桌面,上面的水渍早已晾干,画里的小人儿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灯,而正是那拇指盖儿大的灯照亮了这片区域。

姚心烛捂着嘴,惊得大气也不敢出。出于本能,她伸出微抖的食指去碰那盏灯。

是烫的。

她又鼓起勇气,轻轻在画的上方扇动空气。灯光的气势弱了些,桌上摆件的影子也随之摇曳。

原来这是一盏烛灯。

她感觉到心在胸口狂跳,此时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件事情:现在,此刻,马上要叫醒夏禹。

姚心烛把画小心地卷起来捆好,轻手轻脚地披上外套出了门。夜深人静,整条街暗得可怕,她却顾不上那么多,过了马路就直奔夏禹的卧室窗户。

“小禹哥!小禹哥!”她在窗户上叩得又急又重。

大概过了一分钟,夏禹睡眼惺忪地拉开窗:“好家伙,我的失眠好了,现在轮到你失眠了?”

“你扶我一下,我从这里爬进去。”

夏禹的脸皱成了一团:“你没事吧?不会在梦游吧?”

“就算是我梦游,大晚上的你总不能把我晾在外面吧。”她朝他伸手,“快点。”

他只好拉住她的手,费力地把人拖上来。姚心烛从窗台跳进屋里的一瞬间,她手里的东西就把小范围内的黑暗照亮了。

夏禹把头别过去:“你这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,都快把人亮瞎了。”

“我就是找你说这事呢!”她走到他的书桌边,“你昨天画的水墨画呢?”

“在书包里,你自己拿。”他一头倒回床上,“我先睡了,你等下要是还想翻窗子再叫我吧。”

姚心烛把夏禹的画拿出来拆掉细绳在桌面上铺开,把自己的画也放在旁边铺开,凝视了两幅画半晌,回头说:“你最好先过来看看再睡,不过你看完可能就睡不着了。”

夏禹哀怨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:“祖宗您就放过我吧,我这都几天没睡好了,昨天你再怎么生气也得等到白天再报复我吧。”

虽然这么说着,他还是下了床,趿拉着拖鞋走过来,“什么东西啊?”

姚心烛拽着他靠近书桌。左边的那幅是夏禹的《天河》,右边的那幅是姚心烛的《灯谜》。在右边提灯的照映下,左边的天河正在徐徐流动,虽然河里的乌龟、蛇还有锦鲤依然是静物,但这幅画竟传出了潺潺水声。

“今天咱都不用睡了。”姚心烛看了一眼身边已经傻眼的夏禹,“你睡得着吗?”

夏禹保持着嘴巴成“喔”状,艰难地说:“你掐我一下。”

姚心烛听话地掐了他的胳膊一下。

“重一点。”

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。

“行。不是梦,是撞邪了。”

姚心烛两手一摊:“怎么说?”

夏禹开始在卧室里急匆匆地绕圈,好一会儿才停下来:“我就觉得那个毛老师不对劲。”

“你是说,他在画上面搞了鬼?”

“我不知道。但昨天那堂课是他给上的,他肯定知道画变成这样的原因。”

姚心烛面露难色:“可是万一像你前天那样,明明看到了,手机又拍不出来——如果我们把画给他看的时候,灯不亮了、河也不流了怎么办?”

“先别想那么多。我总觉得他哪里有点奇怪,这事情多少跟他有点关系。”

姚心烛点头,弯腰把自己的画卷起来。“那我回去了。明天你别忘了把画带上,我们放学了就去画室找他问问。”

“你还要翻窗子吗?”

她一只腿跪在窗台上回头,脸上带着一丝如梦初醒的快慰:“不走寻常路嘛。”

话落,她的背影便消失在夜色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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